导读 : 老舍,作家,本名舒舍予,老舍是其笔名,1899年生,任北京市作家协会主席和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。1966年8月23日,老舍和其他28人被红卫兵押到北京文庙“斗争”:跪在焚烧京
一个卖油饼的敦厚老师的老人控诉恶霸怎样白吃了他的油饼,白吃了三十年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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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上面老舍的这篇文章,不能不感到震惊。
首先,他描写的这个“控诉大会”,这种“斗争”方式,活脱脱就是15以后老舍自己身受的那一场文庙“斗争会”的翻版。两个会有同一个模式:都是群众大会,都是先已经定好了被斗者的罪名;开会后,喊口号煽动情绪;所谓“揭发控诉”,都不准被斗者说明和辩护,不用法律的标准来衡量,只是煽起仇恨,然后,到高*潮点,与会者高喊“该打该打”,对被斗者使用暴力。
老舍写的这个斗争会,不但和他所自己遭受的那个斗争会模式一致,甚至连细节都相仿。在老舍描写的斗争会里,老舍写出的唯一的被斗者的具体罪行就是“白吃油饼三十年”。这样历时漫长的一个故事,应该到法庭上去仔细说明,才能决定是什么性质的罪行。但是在“斗争会”的气氛中,只听单方面的话,不问细节,不讲法律准则,一片喊打之声之后就实施暴力攻击,老舍还觉得理所应当,并无不安。在老舍被“斗”的故事里,则是“斗”他的人说他“拿了美金”。这该是指他1946年接受美国国务院的邀请访问美国,这种访问是邀请方面提供旅行花销的。老舍曾经发表过他在美国写的关于他的旅行的文章。这一访问不是秘密,也完全可以说清楚这是什么性质的旅行。但是,在杨沫所描写的围成一圈展开的“斗争”过程中,就足以使他再遭红卫兵的皮带毒打。而且,在1966年,因为他是北京作家协会的主席,他也确实被攻击为“文坛恶霸”。
老舍是作家,在这篇文章里,他把自己从“文文雅雅”变成高声喊“打”的过程一步一步写了出来,很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这种斗争会的心理机制。他所经历的,可能就是15年后毒打他的一些中学生红卫兵所经历的。从他的自述中,我们看得到人的从众心理怎么被利用,人的仇恨怎么被煽动起来,人的暴力行动怎么被合理化。这套方式相当有效,显然也是文革中的“批斗会”还是用相同的模式组织进行的原因。
当然,最让人难过的是,1951年老舍描写这种“斗争会”的时候,他热情满怀,不加思考。他为这样的新的生活形式叫好。这种新形式是新的社会制度的重要结构部件之一。这种“斗争会”在实践上和理论上后来都一步一步发展,到了文革时代,更加深入和广泛。文革十年,几乎每一个人不是“斗争”过别人,就是被别人“斗争”过。这种“斗争会”违反法律程序,激发人的非理性,鼓励暴力虐待,是一种对人的迫害。这种形式的发明是一种可怕的发明。不能说文革中.出现的千千万万个“斗争会”中有老舍的责任,归根到底,他是受害者。但是,他曾经参与接受、确认和颂扬这一最终害死了他的机制。
读了老舍的这篇文章之后,作为一个普通读者,笔者倒宁愿设想,老舍投湖前一整天在湖边思想的,不只是最高权力者对他理解与否或者他自己“有问题”与否,而还有别的一些焦虑,比如,为他在15年前写的一篇赞美那种“斗争”方式的一篇短文感到的自责。15年来,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这类“斗争会”,从“斗争”他不认识的人,到“斗争”他的同事和熟人,最后,“斗争”到他自己身上,而且,这一次的“斗争”比从前的更为残暴,逼他选择了死而不是继续被“斗争”下去。在他投湖之前,他应该对这种反法律反人道的逼死了他的“斗争会”有所思考和分析,或许也感到了惭愧,毕竟他不可能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只会在“斗争会”上跟着主持人喊“该打该打”的人,他不该完全失去了理智、良心和道德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