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懂。”小芸猛地抓住了李笑的手指，眼底闪动着坚定的光，她把她抓得那样紧，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顽固。

李笑试着把手抽出来，居然没有成功。

雨越下越大，李笑担心再站下去就算不被淹死也要被冻死，于是拉着小芸的手就往岸边走。

“不管你懂不懂，都先回去再说。”

拉了一把，没有拉动。

李笑回头，看到了小芸站在大雨磅礴中，湖面的中央，正用一种说不出的目光看着她。

眼底藏着悲伤和倔强，还有别的她看不清的东西。

“乖，别闹了，我们回去。”李笑拖着小芸往岸边走，这次她倒是老实了，乖乖地跟在她身后。

上了岸，倾城的雨不断地落下，像是永远不会停止了这场雨。

李笑长这么大，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势。她站到岸边，自己还顾不上，就去擦她脸上的雨水。

但她自己的袖子也是湿的，其实这样擦着也无济于事。

擦着擦着，李笑就哭了起来。

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，她忽然之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。天地之大，居然没有一点点她们的容身之所。

“不哭。”小芸忽然这么说，温热的手指放在她的脸颊边，温柔而仔细地擦着她的脸庞。

擦去那些汹涌的泪水。

“我会保护妹妹。”小芸低声说着，像是在对她说，又像是在对自己说。

李笑没有听过小芸说过这么完整的一段话，一时之间有点愣住了。她呆呆地看着小芸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，她刚才确实是说了那么一句话。

“你说什么？”李笑不太敢相信自己听到的。

小芸却忽然笑了起来，她笑得那样苍白，那一瞬间看上去，眼底一片清明，好像短暂地拥有了神智。

在那一瞬间，也说不上是什么东西，让李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兆。下一秒，不等她反应过来，小芸已经抓住了她的手。

李笑对她毫无防备，一瞬间就被小芸抓住了她缠在身上的绳子。下一秒，小芸手脚利索地把她绑了起来。

还知道把绳子绕着树绕了一圈又一圈，打了一个死结。

李笑这才慌了：“你要做什么！？”

小芸不回答，绑好了抬起头，看着远处轰隆隆的雷鸣，以及翻滚的云朵。

雨水打在她们的脸上，模糊了她们的视线，眨着眼睛也看不见眼前的视线，都是模糊的。

李笑看着小芸，忽然意识到了她想做什么，开始拼命地挣扎起来：“小芸！你放开我！你放开我！”

小芸始终冷着一张脸，蹲下身子，在李笑急促的呼吸声中看向她。

像是这辈子都没有仔细地看过这个人，她认认真真地端详着她的五官。

好像这次不一次看够本，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似的。

李笑被绑在树上，第一次感到了那种扼住喉咙的恐惧，她看着小芸的眼睛，在这一刻知道了她想做什么。

“不要，小芸，不要、你听我说，没有用的。你死了，对谁都没有好处。不要这样对我，求求你.....”李笑哭了起来，豆大的眼泪滚动着，根本停不下来。

“有用。”小芸忽然变得那么不好糊弄，她沾了雨水的手指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。

再次露出那种痴痴傻傻的笑，但她看着她的眼睛是那样专注，好像全世界，她只能看到她一个人。

“你要，活下去。好好的、活下去。”说完，小芸俯身，在李笑的额头落下一个吻。

这个吻是冰冷的，李笑完全傻了，直愣愣地看着她。

小芸也笑着看着她，盯着她的脸，一步步地后退、风雨在她的裙摆招摇，兜头兜脸地迎面灌来。

李笑懵了，呆呆地看着小芸决绝地回身、然后头也不回地步入冰冷的湖面。

“不要——不要——”李笑尖叫起来，拼命地挣扎着，绳子割裂了她的皮肤渗出血来她也不在乎。

无法动弹，她就伸长了脖子，如同那种将死之人一般挣扎着，只为了努力地向小芸的方向探去身子。

“小芸——小芸——你回来——”李笑的声音被巨大的雷声吞没了，到处都是轰隆隆的雷声。

在这黑暗中，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的哭喊、在这茫茫天地间显得那样渺小无助，一阵风吹过就被彻底盖过去了。

湖面无声地吞没了那瘦小孱弱的身影，先是没过膝盖再到肩膀、最后是头、无声地涟漪、几下挣扎，彻底没入黑暗中。

李笑喊得喉咙都哑了，可还是没有人给她任何回应。

大雨仍在下着，像是无边无际的泪水、一点都看不到停止下来的意思。

李笑自己都不记得她在树下坐了多久，只记得身上都开始发痛了，没有一处是舒服的。

最后是怎么晕睡过去的，她也不记得了。

等到李笑醒来的时候，一群人已经包围了湖边，一堆警察在忙着什么。摇醒她的是一个陌生的大叔，周围还围了别的大人。

男男女女，都有。

但是李笑像是谁也看不到，挣扎着要冲出去，但是她被绑在树下一夜，手脚都已经僵硬了，刚跑出去一步就扑通一声摔倒了。

地上的砂石立刻就蹭出了伤痕和血迹。

李笑像是感觉不到疼，周围的人在惊叫她也像是听不到，咬着牙、几乎是一路膝行，刚爬了没几步，她停住了。

视线落在了某一点。

透过围观群众的双腿间隙，她看到了从湖底拖出来的尸体。那瘦瘦小小的、躺在那里的、小女孩。

“啊.....啊.....”李笑几乎是在看到那尸体的一瞬间，整个人就从喉咙里发出了类似野兽的凄惨的悲鸣。

接着她推开人群，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那具尸体边。

小芸已经死了。

她死在最该天真烂漫的年纪，她躺在那里，一身刺眼的雪白，长裙是她的灵服。

曾经美丽的双眼凸出来，和金鱼似的。被泡了一夜，手脚都是浮肿的，死亡一点都不美丽，看上去有种惊心动魄的凄惨。

李笑却一点都不怕，抓着那软绵绵的手，喊她，“小芸....小芸....”

死去的人不会回答。

李笑坚持不懈地摇动着，那和她一模一样的长相，没有一点点生气，她死了，就是死了。

不会再回来了。

有人劝她，李笑摇头，“她睡着了。姐姐只是睡着了。她一定很冷，你很冷是不是？”

李笑去抓她的手，贴在脸颊边，含着泪低声哭诉：“你好冷，你一定好冷，不然手怎么这么冷？”

说着，李笑脱下别人给她的外套，盖到小芸的尸体上。她死死地抓着她的手，不肯承认小芸的死亡。

她哭得那样厉害，直到最后体力不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。

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，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了。她躺在床上，盯着天花板，看到有人进来，也不动弹。

站在门口的人是李建国，他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：“该死的人是你！你怎么还不去死！为什么你还活着？！”

后面骂什么李笑都听不进去，左耳进右耳出。她的神思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，好像只有这具躯壳在这里。

这具躯壳什么都不在乎。

李建国骂完了，又有声响。李笑听到乱哄哄，有人把李建国给架走了，走远了屋子就又安静了下来。

但是李笑知道，有人在看着她。可是她一点兴趣都没有。站在门口那个人就走近了，抓住了她的手，那双手是温暖的。

烫得李笑缩了一下手，她转了一下眼珠，看到了坐在床边的人。

那是一个中年妇人，依稀可以看到小时候在她记忆里的样子，李笑认出了她是谁——是她的母亲。

她来得太迟了。

李笑曾经那样渴望她回来，把自己和姐姐接走。

但是此刻，看到这个女人的瞬间，李笑只涌起一阵阵的厌恶感，她甚至不想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一个母亲。

李笑抽回手，目光再次移开，她看都不想看她一眼。

女人哭了起来，不住地抽泣着，她在道歉：“对不起，我该早点回来的，我不知道他对你们做出这种事，真的对不起.......”

听到这里，李笑勾起苍白的唇角，她忽然觉得这件事真的太好笑了。

她居然说她不知道。

李笑目光变得那么犀利，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称之为母亲的女人，“不知道什么？”

母亲愣住了，显然没有想到她会反问。

“不知道我们会被打，还是不知道我会被他拖到床上去？还是不知道他会把我们逼上死路？”

母亲说不出话来，哆嗦着嘴唇看着她，泪眼朦胧只是哭着道歉：“对不起、真的对不起，是妈妈对不起你们。”

“你算什么妈妈？！”李笑激动起来，边咳嗽边坐直了身子，指着她破口大骂。

“你既然不想要我们就不要生下我们，生下来了就不该丢掉，这么大了，你又看过我们多少次？这是哪门子的妈妈？啊？！你说啊！”

她说不上来。

看着那女人沉默寡言的样子，李笑忽然就觉得荒谬无比，她好像笑，觉得这个世界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笑话。

她含着泪，问自己的母亲：“为什么非要用死亡，才能挽回一个人的尊严？是不是今天没有人死，就没有人注意得到我们？”

身而为人，竟然可悲到要用一种壮烈的死法，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。

你要足够可怜、你要足够可悲、你要足够值得悲悯，否则你的痛苦就微不足道，你的痛苦就是无病呻琴，你的痛苦，就不值得被拯救。

李笑笑得那么大声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，她从来没有哪一刻，觉得她的人生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。

李建国说得不错。

该死的人，确实是她，而不是李芸。

“该死的人，是我。不想活的人，也是我。但为什么，活下去的人，是我？”李笑一遍遍地问着这个问题，却一点都得不到答案。

人生没有太多的答案给她参考，她的问题只能是问题。

母亲在床边看着她，小心的把她放倒，给她盖被子，小声道：“睡吧，你睡醒了再说，你发烧了。”

发烧了吗？

难怪，她一直感觉头晕晕的。

李笑这样想着，在躺下去之后，再次陷入了黑沉的梦境。在梦里，她看到了挨打的李芸，她还那么小一个。

小小一只，蜷缩成一团，被打得那样惨。

李笑冲过去，却发现手脚动弹不了，她恨不得代她挨打，代她承受所有的痛苦。

可能是这样想奏效了，在梦里，她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李芸，她正在挨打着。

最后她逃到了阳台，躲进了一个原来装着冰箱的纸箱里。在那里，她看到了一个齐发大眼睛的小女孩。

她对她露出一个笑容，“你好，我是笑笑。”

李芸盯着女孩真诚的眼睛，感觉身上也没有那么疼了，她抓住了她的手，笑道：“我是李芸。”

梦境现实交织。

有很长一段时间，她感觉自己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，梦里她好像渡过了漫长而疲惫的一生。

最后的剪影落在书桌上，两个女孩挨在一起，其中一个教另一个写自己的名字，看上去痴痴呆呆的那个，就拿起笔。

在书桌上，刻上了“芸”字。

然后得意地仰起头，喊她，“看、会写。名字。”

她在梦里笑起来，忽然希望时光在这一刻凝固，凝固在她们仍对着彼此微笑的瞬间。

但是就是在这瞬间，周围开始烟雾弥漫、一点点地褪去、她从睡梦中睁开眼睛，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。

她坐起来，环顾四周，看到母亲正在着急地盯着她，看到她醒了就抓住她的手，“李笑你醒了？！”

她露出迷茫的神色，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她喊了自己什么。

母亲继续喊她，她终于抬起手，阻止了她的话语。

她对母亲笑了起来，久违的微笑。她纠正她：“我是李芸。”

顿了一下，感到有什么在逝去，头脑一片空白。

过了很久，她才真挚地问道："李笑是谁？"